与世无争的白冥阁

风雨相鸣。

我蜷在书房,两面都是极宽阔的窗,寒潮夹带着冰粒拍打在玻璃上,是相当清澈的响声。想象那个透明肌理的无机物阻隔外界躁动的冷酷模样,我自顾自感到慰藉。

听闻先前落了雪,这在偏南的城市算得上罕见。开微信,本地公众号争相发推送,文题兜兜转转,都离不了一个“雪”字。题目起得婉转温雅,内里却都莫名铆着股凶狠劲儿,恨不得加红加粗,吸引眼球。我随意点开个文章,配图是雪飘下来的模样,背景是暗色的天,不美。再瞄了几眼内容,更不美。

我对这些都无甚感想。我对大半个月独自窝在书房,不分日夜的时光无甚感想,对暖冬南边的城市下了雪无甚感想,对苍白的摄影苍白的文字无甚感想。

这些年月里我深切地触碰到自己愈演愈烈的寡淡。我极其炙热地感知到自己情感的消亡。那是浓烈的黑洞,剥离了我大脑里作为人类不可或缺的某个成分,吞噬了所有我希冀的不希冀的感知。

这很莫名,即便我清晰地知晓自己年少时是个如何锋利以至刻薄的人,清晰地记得当年对稍逊的文字与摄影那股从心底爬上来的嘲讽,记得当年字里行间是削薄了的口吻戏弄削薄了的艺术。

而当下尽是无言。心绪几乎是平的。平坦,平静,平得近无。一切都空空荡荡,苍茫荒凉。我明知这里盛放过或热烈或悲戚的红玫瑰,可如今无论如何寻觅都一片荒芜。这当然不能妨碍我活着,我依然平静地存在于此处。我没有要死不活,没有天崩地裂,没有浑浑噩噩走到高处不自控地想要纵身向下,没有支离破碎泣不成声。

可我依然睡不着,依然在夜里辗转反侧对着银河欲言又止,依然在苍茫里感受到寡淡却难散的苦楚。总有什么梗在我的喉头,灌进我的四肢。那滋味如同咀嚼生咖啡豆,当然不致命,但酸涩且苦。

我对生活极茫然。数千个日夜流转而过,只留我两手空空立在此处,抬头没有宇宙,远望不见大海。我过往很久以一种畸形的姿态沉默在深海里,衣衫眼眸都湿透。常拧着衣角的水,诱骗自己这便是生活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终于还是没骗过去。

如今我终于拧干了周身的水,但也把过去拾起的砂石遗失得彻彻底底。我像故事中途被打捞上岸的鲁滨逊,既没了星期五,又同旁人格格不入。我不知道人们是如何在日光下行走的,我不知道如何不做艳阳里的幽灵。我对生活极茫然。

于是便靠近人。这是过去的我绝不敢想的事。我从来对人本能地排斥,年幼的我被本该是最亲近的人抛下又捡起再抛下,被戏弄嘲讽讥笑。我没能是个足够伶俐的孩子,沉默地真诚地努力着也除了质疑什么都换不来。我的内敛我的沉静又全都成为被攻击的把柄,于是我强忍哭声将自己抛进聚光灯,手脚冰凉地爬上舞台。最后在年岁里终于面目全非,学会半真半假地笑,说半真不假的话,把真心都滚落到不见光的角落,在亲近的人面前,在陌生人面前。只要我想,这张脸就始终可以在人前笑下去。可我不想笑,也不喜欢人。

我对人类本质上不怀有真切的求知欲,我并非爱人,我仅仅是渴望了解他人的生活方式,渴望明白他们是如何免受巨大的虚无站在生活的漩涡中。可我又懦弱,我不敢且不愿真正贴近旁人的心灵,在社交里本能地回避一切自我暴露,也拒绝正向形成的亲近关系。这是不公正的,一旦对方凝聚出真挚的情愫,我要如何平等地回应,我要如何从这空空如也的手里、一片荒芜的心里掏出对等的感知交还。我会厌弃收下礼物却交不出回礼的自己,会痛心收不到回礼的送礼人。

于是这变成一种荒唐的迂回,我游荡在人群间,但凡接触到他人一瞬的眼神,我便主动宁顺乖巧地凑过去;可只要对方有一丝捉住我手腕的欲望,我就会果断决绝地抽身而去。

其实我是卑劣的,我将口袋翻过来掏个遍,用仅存的那一丁点甜美去换取我对他人的好奇。我自知长了张社交里讨巧的脸,辅以一点点技巧,和永远温驯的笑,无论男女都鲜有人能拒绝我的靠近。我明白人们想要从我这里求取什么,就用聚光灯下轻快跳跃的语气开口,也不知道言由不由衷。当然有底线,除非万不得已绝不说谎,除非身不由己绝不伤害他人。我无意在谁心中根植一个虚假形象,我只是无可奈何,谁愿意见他人展现悲凉,谁愿意听他人诉说创伤。我总得笑啊,不然怎么办呢,哭吗。

可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明白。我在形形色色的人之间辗转,见过当真生而热爱生活的绚丽之人;见过笑说欢乐多过悲伤的平凡之人;见过伤痕累累为了生活而生活之人;见过同我一样茫然之人。我见到人们的生活,却依然见不到自己。

我素来没获得过聪颖的天资,既不通透又无悟性,就总是庸下地活。在人群中游荡没能给予我什么美好的印象,我清楚地看到自己在人们眼中物化作不同的货色,也清楚地看到世界运作的齿轮。我并不排斥这一切,或说,我依然对这一切都没有情绪。

所以快乐、幸福这些事项其实同愤怒、厌恶等是一样的,它们构建在后天的基础上。人需要主动拥向情绪,而非等情绪抵达。真切的愉快是一种能力,而非一种天赋。如果不去品味,就什么都沦为寡淡。我现在正尝试这样说服自己。

想要更多地体会、更多地表达、更多地同世界相融。我接受了自己作为事件发生的场地存在于此,所以无论是悲是喜,都希望试着更多地体验。人生是活出来的,不是想出来的,谨记。

多阅读、多创作、多思考。我希望可以打开自己,无论是好是坏,无论有没有未来。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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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娱自乐,自导自演,自说自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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